第三部 第五卷 苦难的妙用

  一 马吕斯穷愁潦倒

  人生对马吕斯来说,变得严峻起来了。吃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表,这不算什么。他还吃着人们所谓“疯母牛”的那种说不出的东西。这可怕的东西包含着没有面包的白天,没有睡眠的黑夜,没有蜡烛的晚间,没有火的炉子,没有工作的星期,没有希望的前途,肘弯有窟窿的衣服,惹姑娘们嘲笑的破帽子,由于欠付房租因而大门夜晚紧闭,看门人和客店主人的傲慢,邻居的作弄,屈辱,被糟蹋的尊严,被迫接受的任何活计,厌恶,苦恼,疲惫。马吕斯学会了怎样吞这些东西,也知道了常常是除这些以外便没有什么可吞的东西。他正处在一个人由于需要爱而需要自尊心的时候,却感到自己由于衣服破旧而受人嘲弄,由于贫穷而显得可笑。在那种年龄,青春使你心里充满雄心壮志,而他呢,不止一次地低着眼去望他那双穿了孔的靴子,认识到贫穷所引起的那种种不公平的耻辱和锥心的羞惭。可喜可怕的考验,通过它,意志薄弱的人能变得卑鄙无耻,坚强的人能转为卓越非凡。每当命运需要一个坏蛋或是一个英雄时,它便把一个人丢在这种试验杯里。

  因为在小小的斗争里,常有许多伟大的活动。常有些顽强而不为人知的勇敢行为使人在黑暗中步步提防那些因生活所需和丑恶的动机的致命袭击。高贵隐秘的胜利是任何肉眼所不见,任何声誉所不被,任何鼓乐所不歌颂的。生活,苦难,孤独,遗弃,贫困,这些都是战场,都有它们的英雄,无名英雄,有时比显赫的英雄更伟大。

  坚强稀有的性格便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苦难经常是后娘,但有时也是慈母,困苦能孕育灵魂和精神的力量,灾难是傲骨的奶娘,祸患是豪杰的好乳汁。

  在马吕斯的生活中有个时期,他自己扫楼梯,到水果店去买一个苏的布里干酪,有时要等到天快黑了才走进面包铺买个面包,遮遮掩掩地回到自己的顶楼,那面包好象是他偷来的。有时,人们看见一个形容笨拙的青年,一只胳臂夹着几本书,神气腼腆而莽撞,溜进那街角上的肉铺子,挤在一些嘴里没好话、把他东推西撞的厨娘中间,一进门便摘下帽子,满额头的汗珠直冒,对那受宠若惊的老板娘深深一鞠躬,继又对砍肉的伙计另外行个礼,要一块羊排骨,付六个或七个苏,用张纸把它裹上,夹在胳膊下的两本书中走了。这人便是马吕斯。

  他有了这块排骨,亲自煮熟以后便能过三天。

  第一天,他吃肉,第二天,吃油,第三天,啃骨头。

  吉诺曼姑奶奶曾多次设法,把那六十个皮斯托尔送给他。

  马吕斯每次都退了回去,说他什么也不需要。

  我们在前面曾谈到他内心的革命,那时,他还在为父丧戴孝。从那时起,他便没有脱离过黑衣服。可是衣服脱离了他。到后来,他连短上衣也没有了。只有一条长裤还过得去。怎么办呢?他以前曾替古费拉克办过几件事,古费拉克这时便送了他一件旧的短上衣。花上三十个苏,马吕斯随便找个看门的妇人把它翻过来,便又成了一件新衣。可是这件衣是绿色的。马吕斯只在天黑以后才出门。这样他的衣服便是黑的了。他要永远居丧,只好以夜色为丧服。

  在这期间他已被接受为律师。他自称住在古费拉克的那间屋里,那原是间雅洁的屋子,里面也有一定数量的法律书籍,加上一些残缺不全的小说,凑合布置一下,便也算有了些业务需要的藏书。他的通讯地址就是古费拉克的这间房。

  马吕斯当了律师以后,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通知他外祖父,措词是冷冰冰的,但也全是恭顺的话。吉诺曼先生接到那封信,双手发颤,念完以后,撕成四片,扔在字纸篓里。两三天过后,吉诺曼姑娘听见她父亲在他的卧室里独自一人高声说话。他每次在心情非常激动时总是这样。她听见那老人说道:“假使你不是蠢才,你便应当知道,人不能同时是男爵又是律师。”

  二 马吕斯生活清苦

  穷困和其他事物是一样的。它可以由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它能定形,并且稳定下来。人们节衣缩食,也就是以一种仅足维持生命的清苦方式成长着。我们来看看马吕斯·彭眉胥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

  他从最窄的路上走出来,眼见那狭路逐渐开阔了。由于勤劳,振作,有恒心和志气,每年他终于能从工作中获得大概七百法郎。他学会了德文和英文,古费拉克把他介绍给他那个开书店的朋友,马吕斯便成了那书店文学部门里一个低微而有用的人。他写书评,译报刊资料,作注解,编纂一些人的生平事迹,等等。无论旺年淡年,净得七百法郎。他以此维持生活。怎样过的呢?过得不坏。我们就来谈谈。

  马吕斯在那戈尔博老屋里每年花上三十法郎的租金,占了一间名为办公室而没有壁炉的破烂屋子,至于里面的家具只是些必不可少的而已。家具是他自己的。他每月付三个法郎给那当二房东的老妇人,让她来打扫屋子,每天早晨送他一点热水,一个新鲜蛋和一个苏的面包。这面包和蛋便是他的午餐。午餐得花二至四个苏,随着蛋价的涨落而不同。傍晚六点,他沿着圣雅克街走下去,到马蒂兰街转角处巴赛图片制版印刷铺对面的卢梭餐馆去吃晚饭。他不喝汤。他吃一盘六个苏的肉,半盘三个苏的蔬菜和一份三个苏的甜品。另添三个苏的面包。至于酒,他代以白开水。柜台上,端坐着当时仍然肥硕鲜润的卢梭大娘,付帐时,他给堂倌一个苏,卢梭大娘则对他报以微笑。接着,他便走了。花上十六个苏,他能得到一掬笑容和一顿晚饭。

  在卢梭餐馆里,酌空的酒瓶非常少,倒空的水瓶却非常多,那好象是一种安神的地方,而不是果腹之处。今天它已不存在了。那老板有个漂亮的绰号,人们称他为“水旅卢梭”。

  因此,午餐四个苏,晚餐十六个苏,他在每天伙食上得花二十个苏;每年便是三百六十五法郎。加上三十法郎房租,三十六法郎给那老妇人,再加上一点零用,一共四百五十法郎,马吕斯便有吃有住有人服侍了。外面衣服得花费他一百法郎,换洗衣服五十法郎,洗衣费五十法郎。总共不超过六百五十法郎。还能剩余五十法郎。他宽裕起来了。他有时还能借十个法郎给朋友,有一次,古费拉克竟向他借了六十法郎。至于取暖,由于没有壁炉,马吕斯也就把这一项“简化”了。

  马吕斯经常有两套外面的衣服,一套旧的,供平时穿着,一套全新的,供特殊用途。两套全是黑的。他只有三件衬衫,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放在抽斗里,一件在洗衣妇人那里。磨损了,他便补充。那些衬衫经常是撕破了的,因此他总把短外衣一直扣到下巴。

  马吕斯经过了好几年才能达到这种富裕的境地。这些年是艰苦的、困难的,有些是度过去的,有些是熬过去的。马吕斯一天也不曾灰心丧气。任何窘困,他全经历过了,什么他都干过,除了借债。他扪心自问,不曾欠过任何人一个苏。他感到借债便是奴役的开始。他甚至认为债主比奴隶主更可怕,因为奴隶主只能占有你的肉体,而债主却占有你的尊严,并且能伤害你的尊严。他宁肯不吃,也不愿借债。他曾多次整天不吃东西。他感到人间事物是一一相承,物质的缺乏可以导致灵魂的堕落,于是便疾恶如仇捍卫着自己的自尊心。在其他不同的情况下,当某种习俗或某种举动使他感到低贱或使他觉得卑劣时,他便振作起来。凡事他都不图侥幸,因为他不愿走回头路。在他的脸上常有一种不可辱的羞涩神情。他腼腆到了鲁莽的程度。

  在他所受到的各种考验中,他感到他心里有种秘密的力量在鼓励他,有时甚至在推动他。灵魂扶助肉体,某些时刻甚至还能提挈它。这是唯一能忍受鸟笼的鸟。

  在马吕斯心里,在他父亲的名字旁边还铭刻着另一个名字:德纳第。马吕斯天性诚挚严肃,在他思想里这勇敢的中士曾在滑铁卢把上校从炮弹和枪弹中救出来,是他父亲的恩人,因而他常在想象中把一圈光轮绕在这人的头顶上。他从不把对这人的追念和对他父亲的追念分开来,他把他俩合并在他崇敬的心中。这好象是一种两级的崇拜,大龛供上校,小龛供德纳第。他知道德纳第已陷入逆境,每次想到,他那感戴不尽的心情便变得格外凄惘。马吕斯曾在孟费郿听人谈到过这位不幸的客店老板亏本和破产的情况。从那时起,他便作了空前的努力去寻访他的踪迹,想在那淹没德纳第的黑暗深渊里到达他的跟前。马吕斯走遍了那一带,他到过谢尔,到过邦迪,到过古尔内,到过诺让,到过拉尼。三年当中他顽强地东寻西访,把他积蓄的一点钱全花在这上面了。谁也不能为他提供德纳第的消息,人们认为他已到国外去了。他的债主们也在寻他,爱慕的心不及马吕斯,而顽强却不在马吕斯之下,也都没能抓到他。马吕斯探寻不出,便责怪自己,几乎怨恨自己。这是上校留给他唯一的一件未了的事,如果不办妥,他将愧为人子。

  “怎么!”他想道,“当我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战场上时,他,德纳第,知道从硝烟弹雨中去找到他,把他扛在肩上救走,当时他并不欠他一点什么,而我,有这么大的恩德要向德纳第报答,我却不能在他呻吟待毙的困境中和他相见,让我同样去把他从死亡中救活!啊!我一定能找到他!”为了找到德纳第,马吕斯确实愿牺牲一条胳膊,为了把他从困苦中救出来,他也确实愿流尽他的血。和德纳第相见,为德纳第出任何一点力并对他说:“您不认识我,没有关系,而我,却认识您!我在这里!请吩咐我应当怎么办吧!”这便是马吕斯最甜、最灿烂的梦想了。

  三 马吕斯成长了

  当时,马吕斯已二十岁了。他离开他的外祖父已有三年。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原有状态,既不想接近,也不图相见。此外,见面,这有什么好处?为了冲突吗?谁又能说服谁呢?马吕斯是铜瓶,而吉诺曼公公是铁钵。

  说实在的,马吕斯误解了他外祖父的心。他以为吉诺曼先生从来不曾爱他,并且认为这个粗糙、心硬而脸笑、经常咒骂、叫嚷、发脾气、举手杖的老先生,对他至多也只是怀着喜剧中常见的那种顽固老长辈的轻浮而苛刻的感情罢了。马吕斯错了。天下有不爱儿女的父亲,却没有不疼孙子的祖父。究其实,吉诺曼先生对马吕斯是无比钟爱的。他以他的方式爱着他,爱他而又任性,甚至要打他嘴巴,可是,当孩子不在眼前时,他心里又感到一片漆黑和空虚。他曾禁止旁人再向他提到他,心里却在悄悄埋怨别人对他会那么顺从。最初,他还抱着希望,这波拿巴分子,这雅各宾分子,这恐怖分子,这九月暴徒①总会回来的。但是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一月又一月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吉诺曼先生大失所望,这吸血鬼竟一去不复返,那位老祖宗常对自己说:“除了撵他走,我没有别的办法呀。”他又常问自己:“假使能再和好,我能再和好么?”他的自尊心立刻回答能,但是他那频频点着的老顽固脑袋却又悲伤地回答说不能。他万分颓丧,感到日子好难挨。他一心惦念着马吕斯。老人需要温情如同需要日光。这是热。无论他的性格是多么顽强,马吕斯的出走使他的心情多少改变了一点。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向这“小把戏”走近一步,但他心里痛苦。他从不探听他的消息,却又随时在想他。他生活在沼泽区,越来越不和人接近了。他和往常一样,还是又愉快又暴躁的,但是他那愉快有一种痉挛性的僵硬味儿,好象那里有着苦痛和隐怒,他那暴躁也老是以一种温和而阴郁的颓丧状态结束。有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啊!要是他回来,我得好好给他几个耳光!”

  ①九月暴徒,指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屠杀。一七九二年八月底,巴黎公社为了粉碎国内反革命阴谋,逮捕了约一万二千名嫌疑分子,其中有贵族和奸细。但监狱管理不严,被捕者竟在狱中张灯结彩,庆祝革命军队军事失利。这一切使人民愤怒,九月二日下午二时,无套裤汉奔到各监狱去镇压被捕的人,动用私刑。巴黎公社不赞成这种镇压,派代表去各监狱拯救许多囚犯的生命。尽管如此,九月二日至三日,被击毙的囚犯仍在一千名左右。

  至于那位姨母,由于脑子动得太少,也就不大知道什么是爱,马吕斯,对她来说,已只是一种朦胧的黑影,她对马吕斯反而不及她对猫儿和鹦鹉那么操心,很可能她是有过猫儿和鹦鹉的。

  加深吉诺曼公公的内心痛苦的是他把痛苦全部闷在心里,绝不让人猜到。他的悲伤就象那种新近发明的连烟也烧尽的火炉。有时,有些不大知趣的应酬朋友和他谈到马吕斯,问他说:“您的那位外孙先生近来怎么样了?”或是“他在干什么呀?”这老绅士,当时如果过于郁闷,便叹口气,如果要装作愉快,便弹着自己的衣袖回答说:“彭眉胥男爵先生大概在什么地方兜揽诉讼。”

  当这老人深自悔恨时,马吕斯却在拍手称快。正如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那样,困难已扫除了他的苦恼。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偶尔想到吉诺曼先生,但是他坚持不再接受这个“待他父亲不好”的人的任何东西。现在他已从他最初的愤恨中变得平和了。另外,他为自己曾受苦、并继续受苦而感到快乐。这是为了他的父亲。生活的艰难使他感到满足,使他感到舒适。他有时大为得意地说:“这不算什么”,“这是一种赎罪行为”,“不这样,由于对自己的父亲,对这样一个父亲极其可耻的不关心,他日后也还是要在不同的情况下受到惩罚的”,“他父亲从前受尽了苦痛而他一点也不受,这未免太不公平”,“况且,他的辛劳,他的穷困和上校英勇的一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归根结底,他要和他父亲接近,向他学习的唯一办法便是对贫苦奋勇斗争,正如他父亲当年敢与敌人搏斗那样,这一定就是上校留下的‘他是当之无愧的’那句话的含义了”。那句话,由于上校的遗书已经丢失,他不能再佩带在胸前,但仍铭刻在他心里。

  此外,他外祖父把他撵走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他已是成人了。他自己也这样觉得。穷苦,让我们强调这点,对他起了好的作用。青年时代的穷苦当它成功时,有这样一种可贵之处,就是它能把人的整个意志转向发愤的道路,把人的整个灵魂引向高尚的愿望。穷苦能立即把物质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使它显得异常丑恶,从而产生使人朝着理想生活发出无可言喻的一往无前的毅力。阔少们有百十种华贵而庸俗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宴饮和其他种种,这全是些牺牲了心灵高尚优美的一面来满足心灵低劣一面的消遣。穷苦少年为一块面包而努力,他吃,吃过以后,剩下的便只是梦幻。他去欣赏上帝准备的免费演出,他望着天、空间、群星、花木、孩子们、使他受苦的人群、使他心花怒放的天地万物。对人群望久了,他便能看见灵魂,对天地万物望久了,他便能看见上帝。他梦想,觉得自己伟大,他再梦想,感到自己仁慈。他从受苦人的自私心转到了深思者的同情心。一种可喜的感情,忘我悯人的心在他胸中开花了。当他想到天地专为胸襟开豁的人提供无穷无尽的乐事让他们尽情受用,而对心地狭窄的人们则加以拒绝,他便以智慧方面的富豪自居,而怜悯那些金钱方面的富豪了。光明进入他的心灵,憎恨也就离开他的意念。这样他会感到不幸吗?不会。年轻人的穷苦是从来不苦的。任何一个年轻孩子,无论穷到什么地步,有了他的健康、他的体力、他那矫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热烘烘流着的血液、乌黑的头发、鲜润的双颊、绯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纯净的气息,便能使年老的帝王羡慕不止。后来,每个早晨他又开始挣他的面包,当他的手挣到了面包,他的脊梁里也赢得了傲气,他的头脑里也赢得了思想。工作完毕了,他又回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喜悦、景慕、欢乐之中,在生活里,他的两只脚不离痛楚、障碍、石块路、荆棘丛,有时还踏进污泥,头却伸在光明里。他是坚定、宁静、温良、和平、警惕、严肃、知足和仁慈的,他颂扬上帝给了他许多富人没有的这两种财富:使他自由的工作和使他高尚的思想。

  这便是在马吕斯心中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说得全面一点,有点过于偏向景慕一面了。从他的生活大体上能稳定下来的那天起,他便止步不前,他认为安贫是好事,于是放松了工作去贪图神游。这就是说,他有时把整整好几天的时光都花在冥想里,如同老僧入定,沉浸迷失在那种怡然自得和游心泰玄的寂静享受中了。他这样安排他的生活,尽可能少做物质方面的工作,以便尽可能多做捉摸不到的工作,换句话说,留几个钟点在实际生活里,把其余的时间投入太空。他自以为什么也不缺了,却没有看到这样去认识景慕,结果是一种懒惰的表现,他以能争取到生活的最低要求而心满意足,他歇息得过早了。

  当然,象他这样一个坚强豪迈的性格,这只可能是一种过渡状况,一旦和命运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复杂问题发生冲突时,马吕斯是会觉醒的。

  他目前虽是律师,也不管吉诺曼公公的看法如何,他却从不出庭辩护,更谈不上兜揽诉讼。梦幻使他远离了耍嘴皮子的生涯。和法官们鬼混,随庭听讼,穷究案由,太厌烦。为什么要那么干呢?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他改变谋生方式。这家默默无闻的商务书店向他提供了一种稳定的工作,一种劳动强度不大的工作,我们刚才说过,这已使他感到满足了。

  他为之工作的几家书商之一,我想,是马其美尔先生吧,曾建议聘他专为他的书店服务,供给他舒适的住处和固定的工作,年薪一千五百法郎。舒适的住处!一千五百法郎!当然不错。但是放弃自由!当一种书役!一种雇用文人!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如果接受这种条件,他的地位会好转,但同时也会变得更坏,他能得到优裕的生活,但也会丧失自己的尊严,这是以完全清白的穷苦换取丑陋可笑的束缚,这是使瞎子变成独眼龙。他拒绝了。

  马吕斯过着孤独的生活。由于他那种喜欢独来独往的性情,也由于他所受的刺激太大了,他完全没有参加那个以安灼拉为首的组织。大家仍是好朋友,彼此之间也有在必要时竭力互相帮助的准备,如是而已。马吕斯有两个朋友,一个年轻的,古费拉克,一个年老的,马白夫先生。他和那年老的更相投一些。首先,他内心的革命是由他引起的,受赐于他,他才能认识并爱戴他的父亲。他常说:“他切除了我眼珠上的白翳。”

  毫无疑问,这位理财神甫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可是马白夫先生在这里只不过是上苍所遣的一个平静的无动于衷的使者罢了。他偶然不自觉地照亮了马吕斯的心,仿佛是一个人手里的蜡烛,他是那支烛,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吕斯心中的政治革命,那绝不是马白夫先生所能了解,所能要求,所能指导的。

  我们在下面还会遇到马白夫先生,因此在这里谈上几句不是无用的。

  四 马白夫先生

  那次,马白夫先生说“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全都赞同”,当时他确实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思想状况。任何政治见解对他来说全是无所谓的,他一概不加区别地表示赞同,只要这些见解能让他自由自在,正如希腊人可以称那些蛇发女神为“美女、善女、仙女、欧墨尼得斯①那样”。马白夫先生的政治见解是热爱花木,尤其热爱书籍。象大家一样也属于一个“派”,当时,无派的人是无法生存的,但是他既不是保王派,也不是波拿巴派,也不是宪章派,也不是奥尔良派,也不是无政府主义派,他是书痴派。

  ①欧墨尼得斯(Euménides),复仇三女神。

  他不能理解,在世上有种种苔藓草木可观赏,有种种对开本、甚至三十二开本可浏览,而偏偏要为宪章、民主、正统、君主制、共和制……这一些劳什子去互相仇恨。他严防自己成为无用的人,有书并不妨碍他阅读,做一个植物学家也不妨碍他当园艺工人。当他认得了彭眉胥,他和那位上校之间有着这样一种共同的爱好,就是上校培植花卉,他培植果树。马白夫先生能用梨籽结出和圣热尔曼梨①那样鲜美的梨,今天广受欢迎的那种香味不亚于夏季小黄梅的十月小黄梅,据说是用他发明的一种嫁接方法栽培出来的。他去望弥撒是为修心养性,并非全为敬神,他喜欢看见人的脸,却又厌恶人的声音,只有在礼拜堂里,他才能找到人们聚集一堂而又寂静无声。他感到自己不能没有一个职业,于是便选择理财神甫这一行当。他从来没能象爱一个洋葱的球茎那样去爱一个妇女,也从没有能象爱一册善本书那样去爱一个男人。一天在他早已过了六十岁时,有个人问他:“难道您从来没有结过婚吗?”他说:“我忘了。”当他偶然想起了要说(谁不想要这样说呢?):“啊!假使我有钱!”那决不会在瞄一个漂亮姑娘时,象吉诺曼公公那样,而是在观赏一本旧书时。他孤零零一个人过活,带着一个老女仆。他有点痛风,睡着的时候他那些被风湿病僵化了的手指在被单的皱折里老弓曲着。他编过并印过一本《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那是本评价相当高的书,书里有不少彩色插图,铜版是他自己的,书也由他自己卖。每天总有两三个人到梅齐埃尔街他家门口去拉动门铃,来买一本书。他因而每年能挣两千法郎,这便是他的全部家产了。虽然穷,他却有能力通过耐心、节约和时间来收藏许多各种类型的善本书。他在出门时,手臂下从来只夹一本书,而回家时却常常带着两本。他住在楼下,有四间屋子和一个小花园,家里唯一的装饰是些嵌在玻璃框里的植物标本和一些老名家的版画。刀枪一类的东西使他见了胆寒。他一生从不曾走近一尊大炮,即使是在残废军人院里。他有一个过得去的胃、一个当本堂神甫的兄弟、一头全白的头发、一张掉光了牙的嘴和一颗掉光了牙的心、一身的抖颤、一口庇卡底的乡音、童子的笑声、易惊的神经、老绵羊的神情。除此以外,在活着的人中,他只有一个常来往的知心朋友,圣雅克门的一个开书店的老头,叫鲁瓦约尔。他的梦想是把靛青移植到法国来。

  ①圣热尔曼梨,一种多汁的大蜜梨。

  他的女仆,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物。那可怜慈祥的妇人是个老处女。苏丹,她的猫,一只能在西斯廷教堂咪嗷咪嗷歌唱阿列格利所作《上帝怜我》诗篇的老雄猫,已经充满了她的心,也满足了她身上那点热情。在梦中她也从没有接触到男人,她从来没有超越过她这只猫。她,和它一样,嘴上也生胡须。她的光轮出自始终白洁的睡帽。星期天,望过弥撒后,她的时间便用来清点她箱子里的换洗衣裳,并把她买来而从不找人裁缝的裙袍料子一一摊在床上。她能阅读。马白夫替她取了个名字,叫“普卢塔克妈妈”。

  马白夫先生喜欢马吕斯,是因为马吕斯年少温存,能使他在衰年感到温暖而又不使他那怯弱的心情受惊扰。老年人遇到和善的青年犹如见了日暖风和的佳日。每当马吕斯带着满脑子的军事光荣、火药、进攻、反攻以及所有那些有他父亲在场挥刀大砍同时也受人砍的惊心动魄的战斗情景去看马白夫先生时,马白夫先生便从品评花卉的角度和他谈论这位英雄。

  一八三○年前后,他那当本堂神甫的兄弟死了,死得很突然,如同黑夜降临,马白夫先生眼前的景物全暗下去了。一次公证人方面的背约行为使他损失了一万法郎,这是他兄弟名下和他自己名下的全部钱财。七月革命引起了图书业的危机。在困难时期,卖不出去的首先是《植物图说》这一类的书。《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立即无人过问了。几星期过去也不见一个顾主。有时马白夫先生听到门铃响而惊动起来。普卢塔克妈妈愁闷地说道:“是送水的。”后来,马白夫先生离开梅齐埃尔街,辞去理财神甫的职务,脱离了圣稣尔比斯,卖掉一部分……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雕版图片——这是他最放得下的东西了——搬到巴纳斯山大街的一栋小房子里去住。他在那里只住了一个季度,为了两种原因,第一,那楼下一层和园子得花三百法郎,而他不敢让自己的房租超出二百法郎;第二,那地方隔壁便是法都射击场,他整天听到手枪射击声,这使他受不了。

  他带走了他的《植物图说》、他的铜版、他的植物标本、他的书包和书籍,去住在妇女救济院附近,奥斯特里茨村的一种茅屋里,每年租金五十埃居,有三间屋子和一个围着篱笆的园子,还有一口井。他趁这次搬家的机会,把家具几乎全卖了。他迁入新居那天,心情非常愉快,亲自钉了许多钉子,挂那些图片和标本,余下的时间,便在园里锄地,到了晚上,看见普卢塔克妈妈神情郁闷,心事重重,便拍着她的肩头,对她微笑说:

  “不要紧!我们还有靛青呢!”

  只有两个客人,圣雅克门的那个书商和马吕斯得到许可,可以到奥斯特里茨的茅屋里来看他,奥斯特里茨这名字对他来说,毕竟是喧嚣刺耳的。

  可是正如我们刚才所指出的,凡是钻在一种学问或是一种癖好里,或者这是常有的事,两种同时都钻的头脑,才能很慢被生活中的事物所渗透。他们觉得自己的前程还很远大。从这种专一的精神状态中产生出来的是一种被动性,这被动性,如果出自理智,便象哲学。这些人偏朝一边,往下走,往下溜,甚至往下倒,而他们自己并不怎么警觉。这种状况到后来确也会有醒觉的一天,但这一天不会早日来到。在目前,这些人仿佛是处在自身幸福与自身苦难的赌博中而无动于衷。自己成了赌注,却漠不关心地听凭别人摆布。

  马白夫先生便是这样,他在处境日益黯淡、希望一一消失的情况下心境却仍然宁静如初,这虽然带点稚气,但很固执。他精神的习性有如钟摆的来回摆动。一旦被幻想上紧发条,他就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幻想已经破灭。挂钟不会正在钥匙丢失的那会儿突然停摆的。

  马白夫先生有些天真的乐趣。这不需要多大的代价,并且往往是无意中得来的,一点偶然机会便能提供这种乐趣。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坐在屋角里读一本小说。她老喜欢大声读,觉得这样容易领会些。大声读,便是不断对自己肯定我确实是在从事阅读。有些人读得声音极高,仿佛是在对他们所读的东西发誓赌咒。

  普卢塔克妈妈正使出这种活力读着她捧在手里的那本小说。马白夫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读。

  一路读来,普卢塔克妈妈读到了这样一句,那是关于一个龙骑兵军官和一个美人的故事:

  “……美人弗特和龙……”

  读到此地,她停下来擦她的眼镜。

  “佛陀和龙,”马白夫先生低声说,“是呀,确有过这回事。从前有条龙,住在山洞里,口里吐出火焰来烧天。好几颗星星已被这怪物烧到着火了,它脚上长的是老虎爪子。佛陀进到它洞里,感化了它。您读的是本好书呢,普卢塔克妈妈。没有比这再好的传奇故事了。”

  马白夫先生随即又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中了。

  五 穷是苦的好邻居

  马吕斯喜欢这个憨厚的老人,老人已看到自己慢慢为贫寒所困,逐渐惊惶起来了,却还没有感到愁苦。马吕斯常遇见古费拉克,也常去找马白夫先生,可是次数很少,每月至多一两次。

  马吕斯的兴趣是独自一人到郊外的大路上、或马尔斯广场或卢森堡公园中人迹罕到的小路上去作长时间的散步。他有时花上半天时间去看蔬菜种植场的园地、生菜畦、粪草堆里的鸡群和拉水车轮子的马。过路的人都带着惊奇的眼光打量他,有些人还觉得他服装可疑,面目可憎。这只是个毫无意图站着做梦的穷少年罢了。

  他正是在这样闲逛时发现那戈尔博老屋的,这地方偏僻,租价低廉,中了他的意,他便在那里住下来了。大家只知道他叫马吕斯先生。

  有几个引退的将军或是他父亲的老同事认识了他,曾邀请他去看看他们。马吕斯没有拒绝。这是些谈他父亲的机会。因此他不时去巴若尔伯爵家、培拉韦斯纳将军家、弗里利翁将军家和残废军人院。那些人家有音乐,也跳舞。马吕斯在这样的晚上便穿上他的新衣。但是他一定要到天气冻得石头发裂时才去参加这些晚会或舞会,因为他没有钱雇车,而又要在走进人家大门时脚上的靴子能和镜子一般亮。

  他有时说(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人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客厅里,全身都可以脏,鞋子却不能。那些地方的人为了要好好接待你,只要求你一件东西必须是无可指摘的,良心吗?

  不,是靴子。”

  任何热情,除非出自内心,全会在幻想中消失。马吕斯的政治狂热症已成过去。一八三○年的革命①在满足他安慰他的同时,也在这方面起了帮助作用。他还和从前一样,除了那种愤激心情,他对事物还抱着原来的见解,不过变得温和一些了。严格地说,他并没有什么见解,只有同情心。他偏爱什么呢?偏爱人类。在人类中,他选择了法兰西;在国家中,他选择了人民;在人民中,他选择了妇女。这便是他的怜悯心所倾注的地方。现在他重视理想胜于事实,重视诗人胜于英雄,他欣赏《约伯记》②这类书胜过马伦哥的事迹。并且,当他在遐想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沿着大路回来时,从树枝间窥见了无限广阔的天空,无名的微光、深远的空间、黑暗、神秘后,凡属人类的事物他都感到多么渺小。

  ①一八三○年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②《约伯记》,《圣经·旧约》中的一篇。

  他觉得他已见到了,也许真正见到了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哲理,到后来,除了天以外的一切他全不大注意了,天,是真理唯一能从它的井底见到的东西。

  这并不阻止他增多计划、办法、空中楼阁和长远规划。在这种梦境中,如果有人细察马吕斯的内心,他的眼睛将被这人心灵的纯洁所炫惑。的确,如果我们的肉眼能看见别人的心,我们便能根据一个人的梦想去判断他的为人,这比从他的思想去判断会更可靠些。思想有意愿,梦想却没有。梦想完全是自发的,它能反映并保持我们精神的原有面貌,即使是在宏伟和理想的想象跟前,只有我们对命运的光辉所发的未经思考和不切实际的向往才是出自我们灵魂深处的最直接和最真诚的思想。正是在这些向往中,而不是在那些经过综合、分析、组织的思想中,我们能找出每个人的真实性格。我们的幻想是我们最逼真的写照。每个人都随着自己的性格在梦想着未知的和不可能的事物。

  在一八三一这年的夏秋之间,那个服侍马吕斯的老妇人告诉他说,他的邻居,一个叫容德雷特的穷苦人家,将要被撵走。马吕斯几乎整天在外面,不大知道他还有邻居。

  “为什么要撵走他们?”他说。

  “因为他们不付房租。他们已经欠了两个季度的租金了。”

  “那是多少钱呢?”

  “二十法郎。”老妇人说。

  马吕斯有三十法郎的机动款在一只抽屉里。

  “拿着吧,”他向那老妇人说,“这儿是二十五法郎。您就替这些穷人付了房租吧,另外五个法郎也给他们,可不要说是我给的。”

  六 接替人

  恰巧,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所属的团队调来巴黎驻防了。这事为吉诺曼姑奶奶提供了进行第二个计谋的机会。第一次,她曾想到让忒阿杜勒去监视马吕斯,现在,她暗中策划要让忒阿杜勒接替马吕斯。

  不管怎么样,老人也很可能多少会感到家里需要一张年轻人的脸,正如曙光有时能给古迹以温暖的感觉。另找一个马吕斯确是个好主意。“就这样,”她想道,“简单得很,这好象是我在好些书里看见的那种勘误表;马吕斯应改为忒阿杜勒。”

  侄孙和外孙,区别不大,丢了个律师,来个长矛兵。

  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正在念着《每日新闻》这一类的东西,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用她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因为这里涉及到她心疼的人儿:

  “我的父亲,今天早晨忒阿杜勒要来向您请安。”

  “谁呀,忒阿杜勒?”

  “您的侄孙。”

  “啊!”老头说。

  他随即又开始读报,不再去想那侄孙,一个什么不相干的忒阿杜勒,并且他心里已经上了火,这几乎是他每次读报必定会发生的事。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不用说,是保王派的刊物,那上面报导在明天,风雨无阻,又将发生一件在当时的巴黎天天发生的那种小事,说是中午十二点,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们将在先贤祠广场聚集,举行讨论会。内容涉及时事问题之一:国民自卫军的炮队问题以及军政部与民兵队因卢浮宫庭院里大炮的排列而发生的争执。学生们将在这上面进行“讨论”。不用更多的消息已够使吉诺曼先生气胀肚子了。

  他想到了马吕斯,他正是个大学生,很可能,他会和大家一道,“中午十二点,在先贤祠广场,开会讨论”。

  正当他想着这痛心的事时,忒阿杜勒中尉进来了,穿着绅士服装——这一着大有讲究——由吉诺曼姑娘引导着。这位长矛兵作过这样的考虑:这老祖宗也许不曾把全部财产变作终身年金。常常穿件老百姓的衣服是值得的。

  吉诺曼姑娘对她父亲大声说:

  “忒阿杜勒,您的侄孙。”

  又低声对中尉说:

  “顺着他说。”

  接着便退出去了。

  中尉对这么庄严的会见还不大习惯,怯头怯脑地嘟囔着:“您好,我的叔公。”同时无意中机械地行了个以军礼开头却以鞠躬结尾的综合礼。

  “啊!是你,好,坐吧。”那老祖宗说。

  说完这话,他把那长矛兵完全丢在脑后了。

  忒阿杜勒坐下去,吉诺曼先生却站了起来。

  吉诺曼先生来回走着,两手插在衣袋里,高声说着话,继又用他那十个激动的老指头把放在两个背心口袋里的两只表乱抓乱捏。

  “这堆流鼻涕的小鬼!居然要在先贤祠广场集会!我的婊子的贞操!一群小猢狲,昨天还吃着娘奶!你去捏捏他们的鼻子吧,准有奶水流出来!而这些家伙明天中午要开会讨论!成什么世界!还成什么世界!不用说,昏天黑地的世界!这是那些短衫党人带给我们的好榜样!公民炮队!讨论公民炮队问题!跑到广场上去对着国民自卫军的连珠屁胡说八道!他们和一些什么人混在一起呢?请你想想雅各宾主义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随你要我打什么赌,我赌一百万,我赢了,不要你一文,明天到会的,肯定尽是些犯过法的坏种和服过刑的囚犯。共和党和苦役犯,就象鼻子和手绢是一伙。卡诺说:‘你要我往哪里走,叛徒?’富歇回答说:‘随你的便,蠢材!’这就是所谓共和党人。”

  “这是正确的。”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把头转过一半,看见了忒阿杜勒,又继续说:

  “当我想起这小把戏竟能狂妄到要去学烧炭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为了去当共和党。慢点,慢点!首先人民不赏识你那共和制,他们不赏识,他们懂道理,他们知道自古以来就有国王,将来也永远会有国王,他们知道,说来说去,人民还只不过是人民,他们瞧着不顺眼,你那共和制,你听见吗,傻蛋!够叫人恶心的了,你那种冲动!爱上杜善伯伯,和断头台眉来眼去,溜到九三号阳台下面去唱情歌,弹吉他,这些年轻人,真该朝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吐上一口唾沫,他们竟会蠢到这种地步!他们全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例外。只要嗅点街上的空气就已使你鬼迷心窍的了。十九世纪是种毒物。随便一个小鬼也要留上一撮山羊胡子,自以为的的确确象个人样了,却把年老的长辈丢下不管。这就是共和党人。这就是浪漫派。什么叫做浪漫派?请你赏个脸,告诉我什么叫做浪漫派吧。疯狂透顶。一年前,这些家伙使你跑去捧《艾那尼》①,我倒要问问你,《艾那尼》!对比的词句,丑恶不堪的东西,连法文也没有写通!而且,卢浮宫的院子里安上了大炮。这些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土匪行为。”

  “您说得对,我的叔公。”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往下说:

  “博物馆的院子里安上大炮!干什么?大炮,你要对我怎么样?你想轰贝尔韦德尔的《阿波罗》②吗?火药包和梅迪契的《维纳斯》③又有什么关系?呵!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全是些无赖!他们的班加曼·贡斯当简直算不了什么东西!这些家伙不是坏蛋也是脓包!他们挖空心思要出丑,他们的衣服好难看,他们害怕女人,他们围着一群小姑娘,就象叫化子在乞讨,惹得那些女招待放声大笑,说句良心话,这些可怜虫,仿佛想到爱情便害臊似的。他们的样子很难看,加上傻头傻脑,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他们嘴上离不了蒂埃斯兰和博基埃的俏皮话,他们的衣服象个布口袋,穿着马夫的坎肩、粗布衬衫、粗呢长裤、粗皮靴子,衣料上的条纹象鸟毛。他们粗俗的语言只配拿来补他们的破鞋底。而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娃娃在政治问题上有他们的意见。应当严厉禁止发表政治意见。他们创立制度,他们改造社会,他们推翻君主制,他们把整套法律扔在地上,他们把顶楼放在地窖所在处,又把我的门房放在王位上,他们把欧洲搞得天翻地覆,他们重建世界,而他们的开心事是贼头贼脑地去偷看那些跨上车去的洗衣女人的大腿!啊!马吕斯!啊!淘气包!到公共广场上去鬼喊怪叫吧!讨论,争辩,决定办法!他们把这叫做办法,公正的老天爷!捣乱鬼缩小了身体,变成个笨蛋。我见过兵荒马乱的世界,今天又见到乱七八糟的局面。小学生居然讨论国民自卫军的问题,这种事在蛮子国里也不见得有吧!那些赤身露体、脑袋上顶着一个毽子似的发髻,爪子里抓着一根大头棒的野蛮人也赶不上这些学士们的野蛮劲儿!几个苏一个的猴崽子,也自以为了不起,要发号施令!要讨论,要开动脑袋瓜子!这是世界的末日。肯定是这个可怜的地球的末日。还得打个最后的嗝,法兰西正准备着。讨论吧,你们这些流氓!这些事总是要发生的,只要他们到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去读报纸。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一个苏,加上他们的理性,再加上他们的智慧,再加上他们的心,再加上他们的灵魂,再加上他们的精神。从那地方出来的人也就不愿再回家了。一切报纸全是瘟神,一概如此,连《白旗报》也算在内!马尔坦维尔在骨子里也还是个雅各宾党人。啊!公正的天!你把你的外公折磨得好苦,你这总算得意了吧,你!”

  “这当然。”忒阿杜勒说。

  ①《艾那尼》(Hernani),雨果所作戏剧。一八三○年首次公演,曾引起古典派与浪漫派之间的激烈斗争。

  ②③两尊有名的古代塑像。

  趁着吉诺曼先生要松一口气时,那长矛兵又一本正经地补上一句:

  “除了《通报》以外,就不应再有旁的报纸,除了军事年刊以外,也不应再有旁的书。”

  吉诺曼先生继续说:

  “就好象他们的那个西哀士①!从一个弑君贼做到元老院元老!因为他们最后总是要达到那地位的。起初,大家不怕丢人,用公民来你我相称,到后来,却要人家称他为伯爵先生,象手臂一样粗的伯爵先生,九月的屠夫②!哲学家西哀士!我敢夸句口:我从来没有把这批哲学家的哲学看得比蒂沃利的那个做丑脸的小丑的眼镜更重一些!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元老院的元老打马拉盖河沿走过,披着紫红丝绒的斗篷,上面绣的是蜜蜂③,头上戴着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他们那模样真是丑态百出,就象老虎手底下的猴儿。公民们,我向你们宣告,你们的进步是一种疯癫病,你们的人道是一种空想,你们的革命是一种罪行,你们的共和是一种怪物,你们的年轻美丽的法兰西是臭婊子家里生出来的,并且我在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面前坚持我的看法,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政论家也好,是经济学家也好,是法学家也好,也不管你们在自由、平等、博爱方面是否比对断头台上的板斧有更深的体会!我告诉你们这些,我的傻小子们!”

  “佩服,佩服,”中尉嚷着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①西哀士(Sieyès,1748—1836),神甫,革命时期的制宪议会代表,国民公会代表,雅各宾派中大资产阶级的代表,元老院元老。

  ②九月的屠夫,即“九月暴徒”。

  ③拿破仑曾把蜜蜂定为勤劳的标志。

  吉诺曼先生把一个已开始要作的手势停下来,转身瞪眼望着那长矛兵忒阿杜勒,对他说:

  “你是个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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